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教授季旭昇总策划，文心工作室编著。文心工作室部分成员简介林宛蓉，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曾担任小学教师、杂志采访编辑，现任职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东吴大学中文研究所进修。胡云薇，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毕业，现就读台湾大学历史博士班。曾任国中、高中代课老师。翁淑玲，中正大学历史研究所毕业，目前从事资讯业，平日喜爱阅读，并对上网接收资讯有狂热，同时需要一个宗教的怀抱，在那里撇下所有的有知和无知。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1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2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3，今人还对落花风4。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1好：一作“惜”。2摧：摧残、衰败。3古人无复洛城东：指古人已逝亡，无法再到洛阳城东赏花。4落花风：风吹不息，落花随风飘。洛阳城东边的桃李花，随着风儿要飘落到哪个人家。洛阳城内的女儿们怜惜春色，坐看落花心生喟叹。今儿个花落飘零朱颜改，明年花开的时候还有谁会在？连那长青的松柏都摧残变成薪材，连那桑田都将变成海。过去到洛阳城东赏花的人早已不在，今儿个大伙还是对着随风飘落的花瓣长叹息。年年岁岁花儿皆相似，人儿却是岁岁年年更替。

刘希夷，字庭芝，汝州人，于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进士及第，时年二十五岁，属少年得志型，唯可惜的是，不到三十岁就为奸人所杀，英才早逝。据说刘希夷风度翩翩、貌若潘安，不仅谈笑风趣，还善于弹琵琶，喜欢与同好一起饮酒作乐，饮数斗而不醉，举止大方、不拘小节。然而这个美男子所吟咏之作品多以从军、闺情之诗作为主，词调哀苦，与欣欣向荣的初唐气息不符合，因此并不受当时人所重。直到玄宗开元时期孙翌所撰写的《正声集》，才将刘希夷品评为书中第一人，其作品才开始受到注意。

刘希夷写诗的特色在于多援引古人乐府旧题，却加入新意改写，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新风貌。以文学地位而言，他与张若虚同是将乐府长篇诗声律化的奠基者，让旧有的古诗乐府走向精致化，更讲究声律格式、追求美感。刘希夷目前存有诗四卷，文集十卷，其中最为知名流传的即是本篇所选《代悲白头翁》。这首诗中融会了汉魏歌行、南朝近体与宫体诗的文学艺术，兼采乐府诗擅长叙事、抒情之手法，巧妙于诗中运用对偶、用典的技巧，呈现出清丽婉约的风格，自成一体让人耳目一新，也将乐府诗推向新的艺术成就。

长久以来一提到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不免就会想到这宗“诗谶”案，据说刘希夷写这首诗时，写到“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时，顿感不祥，停顿了一会，后又宽慰自己不打紧、继续下去，不久又吟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感觉更糟，怎么写的仿佛都是谶言？刘希夷烦恼再三，想删掉，却又觉得这两联写得真好，舍不得拿掉，最后只能叹道生死由命，岂是雕虫小技的文字足以左右？于是将这千古名句保留下来。

不过事情到了这里还没结束，当时更有另一个传闻，说其舅宋之问由于太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两句，屡次跟刘希夷苦求不得，于是痛下杀手，派人将外甥给除掉。不过这项传闻后来证明只是无稽之谈，先不说宋之问与刘希夷两人年纪相当、似无明显的亲戚关系，再者宋之问也并非胸无点墨之人，其诗名句也不少，实不必为争得这两句杀人灭口。这项传闻说明了当时人舍不得刘希夷英年早逝，同情他那短暂却光芒耀眼的成就，于是努力添造诗人的点点事迹。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整首诗之意象引用自东汉宋子侯所作之《董娇饶》：“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花花自相对，叶叶自相当。春风东北起，花叶正低昂。不知谁家子，提笼行采桑。纤手折其枝，花落何飘扬……吾欲竟此曲，此曲愁人肠。归来酌美酒，挟瑟上高堂。”这首诗也是乐府旧题，以花拟人，感叹花落花开有其时，青春却一去不再复返，因此只能及时行乐，以酒消愁。刘希夷将“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融缩为“洛阳城东桃李花”，其余之意象也吸纳进来，进而发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喟叹，以文学语词覆沓的方式加深对生命有限之慨然、悲叹，让整首诗之情感得以更深一层。

古人往往感于万物自然的雄伟奥妙，进而对有限的生命感到不足、悲叹时光流逝之无情，即便是三国时一代枭雄的曹操也难以释怀生命的短暂。他在《短歌行》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人生就宛如清晨初晓的朝露一般，等到阳光出来之后就销声匿迹、难以追寻，在这样短促的时光中，如何能尽情把握住最美的时间愈发重要，曹操高唱杜康酒可以暂时解除忧愁，言下之意，即是要人及时行乐，不虚度光阴。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碧玉1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2。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咏柳

1碧玉：形容柳树翠绿的样子。2：音tāo，丝绳，此处用以形容柳条。仿如翠绿剔透的碧玉化成高高的树，千万柳枝低垂成条条绿丝。不知道是谁才有办法裁制出这般细致的条叶，应该是二月的春风像剪刀一般锐利吧？

贺知章（公元659—744年），字季真，会稽永兴人，生活于唐高宗到玄宗天宝三年期间，适逢盛唐安乐世，一生未曾经历大乱世，算是一位相当幸运的唐代诗人。他出名甚早，少时就以文辞著名，武后朝高中进士，曾担任太常博士、礼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工部侍郎等职，官运亨通、顺遂。贺知章晚年虔诚信仰道教，曾经数度想要入道求法，但都因政事羁绊不得成行，数度上书乞求致仕，但都遭到皇帝慰留而不成，及至天宝三载，贺知章才得以86岁的高龄退休还乡，《回乡偶书》即写于此时。返回家乡没多久，这位历经盛唐风云的伟大人物就此辞世，永久归根于故乡。

贺知章除了在政治上有良好表现外，他也善于挥笔草隶，笔劲飘逸多姿，他个性豪爽，曾与诗仙李白有过一段轶事；据说李白能进入朝堂任官还是得力于贺知章的帮助。当年从四川一路奔走到长安，还年少、默默无名的李白，第一个拜访的公卿贵人就是贺知章，贺知章看了李白呈上的《蜀道难》一文后，大吃一惊，叹道李白仿若天上太白星精转世人间的旷世奇才，于是在玄宗面前大力推荐，让李白以翰林学士得以进入宫廷，贺知章与李白的交往也从此开始，两人个性最密合处在于善饮酒与道教信仰。喝酒方面，杜甫于《饮中八仙歌》传神地写道“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可见其嗜杯中物的情景。

贺知章《咏柳》是首纯粹的咏物诗，中国咏物文学的传统可以追溯甚远，最早出现在《楚辞》，最著名的篇作如《橘颂》。汉代加以承继，出现一些以物为主体的吟咏篇章，如刘邦《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然而不论是前期的《楚辞》，抑或是后期汉朝的咏物文学，体制都未成熟，仅仅是单篇作品，咏物诗直到南朝梁钟嵘《诗品》才成为一个专有文学术语。咏物诗大量涌现的高峰期是在六朝，唐代沿袭之益发精工雕琢，贺知章也承袭着这个发展趋势，写出了《咏柳》一诗。

贺知章这首诗写于早春的二月，可以想见春天乍到人间、乍暖还寒的时节里，万物才正要复苏，然而孤挺的翠柳却历经寒冷的冬季，已然绽放着碧绿，新嫩的绿叶也缓缓长出，婀娜多姿、随风飘逸，诗人的心也为之战栗、兴叹。贺知章在整首诗中采撷了两个意象，一是纯粹的杨柳；其二则是以美女曼妙身姿来相比拟，于是于诗一开头采用了碧玉的典故。古代碧玉往往引申有美人的含义，如《碧玉歌》：“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芙蓉陵霜荣，秋容故尚好。”贺知章于《咏柳》似融合杨柳与碧玉典故，但又不见明显迹象，此即是咏物的最高境界，非仅是纯粹单就某物兴发，而是从其描述呈现出更多元的面貌来。贺知章即做到此点，且加入“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想象，逸趣横生。

以柳入诗在传统文学中屡见不鲜，“杨柳”早已内化为中国文化重要的一支，不仅是其姿态之美，常吸引着诗人吟咏赞叹，其本身也带有文化含义。杨柳的文化寓意，以中唐诗人孟郊讲得最为贴切，其《折杨柳》：“杨柳多短枝，短枝多别离。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但恐人别促，不怨来迟迟。莫言短枝条，中有长相思。朱颜与绿杨，并在别离期。”孟郊借着这首诗阐述当时折柳赠别的行旅习俗，有趣的是，诗人还为柳树说话：“你们这些旅人怎么那么常别离？太常折柳，让柳丝如何垂长？”不过他也自我嘲解，人生无奈。“柳条生长的节气有定时，但人的离别却无定时”，所以只能赠远行者还未来得及生长的短枝条，里面却涵蕴着浓浓的相思情意。以柳为题的送别文学意涵，迄今其风仍然不衰，近代著名的佛学大师弘一法师，俗名李文涛，号叔同，生于光绪六年，正逢列强侵入中国、动荡不安的时代。他曾经留学日本，学习西洋绘画和音乐，是位风雅浪漫的文人，回国后致力于音乐创作，直到1918年正式出家，然出家后仍不改对国家的关心，于抗日期间，曾提出“念佛不忘救国，救国不忘念佛”的口号，对宗教界产生重大影响。弘一法师曾经在一次北行离别之际写下《南浦月》：“杨柳无情，丝丝化作愁千缕。惺忪如许，萦起心头绪。谁道销魂，尽是无凭据。离亭外，一帆风雨，只有人归去。”又如大家熟知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这两首词所用的意象完全取自传统文化，无论是以柳丝来喻愁，或是长亭送别的风俗，可以上推到汉唐时期，此风俗早已形成，成为中国送行文学之基调。

目录二月春风似剪刀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003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007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011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016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020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024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028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032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036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040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044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049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054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058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062

坐看云起时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069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073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077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081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085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090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093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096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099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03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107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112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116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120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124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128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132

朱门酒肉臭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139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43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147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151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155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159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163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167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171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174

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177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182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186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190

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194

此物最相思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201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204

死别已吞声，生别长恻恻208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212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216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220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224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228

长相思，摧心肝233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237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241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244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247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250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255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259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263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267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271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275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279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283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287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291

云想衣裳花想容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297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301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305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309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313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316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320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324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327

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331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335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339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343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347

西出阳关无故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353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358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361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365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370

相送情无限，沾襟比散丝374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378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382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386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390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393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396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399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403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