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积极展示当代文学创作成果,推动当代中国文学优秀作品经典化,我社特邀著名评论家孟繁华主编当代新经典文库第一辑,收有当代实力作家的长中短篇小说代表作10卷。
其中,长篇小说《金牧场》是张承志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为中国新时期文学中非常有震撼力的拳头作品之一。
《金牧场》是张承志的代表作之一,被称为中国新时期文学中非常有震撼力的拳头作品之一。金牧场是主人公所在牧民大队的故乡,但是,当牧民们在一场生死拼搏的大迁徙之后回到故乡,这里却永远不属于他们了,只能成为一个回忆中的传说。小说采用了穿插叙述的形式,几条故事线索同时进行,但最终都是以失败告终,表达了以金牧场为象征的精神追求和信仰,以及对命运的拷问和人生思索。
大迁徙在恐怖的雪灾中终于开始了。
一队队勒勒车在沉默中离开了召•淖尔的冰天雪地。没有人指挥,没有一声号令。有一天清晨,一个勒勒车队离开了营盘。又有一天中午,几个勒勒车队驶过了这个冰壳子般的黑黑印迹。
为了生存的迁徙,别无他途的迁徙,乌珠穆沁有史以来无人传说过的冬季迁徙——开始了。
大走场,大迁徙啊!
雪灾在蒙语中叫“白灾”。但是,在这个驱赶无数牧民大迁徙的冬天,“白”不够味了。有一个恐怖的新词被创作出来;它像一个无形无状而又无处不在的白色的恶魔,在严寒中流行,在雪地上传播,在疯狂的白毛风中叫响。这个词我想只有乌珠穆沁人才懂——
铁灾。“吐木勒•召特”,——铁灾。
白雪冷酷地露着一丝狞笑,硬了,又硬了,结成了一层坚硬的冰壳。山沟默默地淡化着,浅了,模糊了,终于被大雪完全填平。马儿走不动了,四蹄在那硬硬的雪壳上一陷一陷地捣着黑洞洞的窟窿,最后扬起挂满污浊汗冰的头,悲惨地长嘶一声。远近的井连底冻实、连冻成冰的井水下头的土壤也冻实了五尺。清晨的羊盘结着灰黑的冰溜子,女人们哭着挂着木锨: 盘上再也刮不出烧火的羊粪了。
粮食断了。去召•淖尔粮站的路上,雪原现在是越不过的白海。原来的山沟掩在雪下,随时准备吞没敢冒险的人和牲畜。
羊开始倒毙。弱牛开始倒毙。弱马开始倒毙。山羊开始甩掉肚里的胎儿。缺盐的牛敢一嘴扯住人的腰带,不顾死活地大嚼那缎布里的盐分。狗的眼睛渐渐发红,渐渐把原来那种凶猛的神色改成了残忍,它们在衰弱的羊群里踱来踱去,嗅着瘫摔在营盘里的羊子的味道。
一只肮脏的脸盆扔在包当中的毡子上,盆里盛着煮熟的瘦羊肉。女人们串亲戚时只记着揣上一小块砖茶,——茶原来在草原上远比粮食重要。不怕断粮怕断茶的北国啊!
平原和宽阔的盆地、山沟里已经看不见金黄黄的那种草尖。蒙古包被雪逼着,被稳稳上涨的雪层逼着,渐渐迁上了寒风破骨的高山之顶。在山顶上,在积不住雪的风硬的山脊线上,苟活着的羊群在争抢一小簇肥些的马镰。从那里用手遮住炫目的银光,试着向远处望去,混沌的白天白地静悄悄的,充斥着死灰的空气。
铁灾!……
在骨髓里、脑汁里、血液里、周身渐渐僵硬的痛苦里冷漠地实行着残酷杀伐的铁灾啊!
傍晚回盘收牧时,有几只羊卧在雪窝里,静静地变得梆硬。
清晨抱鞍备马时,有一头牛犊子和它一夜的屎尿冻成了一堆铁砣。
卑鄙的狼避开儿马,终日跟着一匹掉队的骒马。当儿马在远处刨出一蓬粗大的枯明格尔草,埋头大嚼时;狼逼近过来,一面奸笑着一面一口咬住了骒马的肛门。骒马流着泪跪了下来,它没有力气踢起那雷电般的后蹄了。狼撕出了它的直肠,无耻地把头深深地钻了进去。骒马的泪冻成两道冰链,它头一垂,倒下了。
当那七天七夜的白毛风狂吼着,把毡包在它的白色利爪中抓牢以后,连最剽悍的摔跤手也在角落里发抖了。女人解开袍襟,把吓哭的孩子贴在自己赤裸的乳房上,然后瞪着失神的枯眼,把劈碎的车辕木填进火炉里。
铁灾!不肯饶赦我们青春的、乌珠穆沁草原上百年一度的铁灾啊!……
白象的巨牙若是断了
又有谁能接得上呢
命里的苦难若是来了
又有谁能躲得开呢
我们开始逃亡。我懂了: 迁徙就是逃亡。
召•淖尔的牧人们也启程了。
东西两个乌珠穆沁的所有人畜毡帐都匆匆启程了,逃向草好雪薄的异乡。
我们阿勒坦•努特格大队,我们这支客居人家草地的流浪牧人,我们这支本来就失去了家乡的苟活者,当然只能继续我们的迁徙。阿勒坦•努特格家乡此时已经不再是一个温暖神妙的想往,而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没有商议,没有草原上那种不知什么时候传染上的争吵不休的会议,阿勒坦•努特格的所有人家都默默地拆散了蒙古包,把俄尼和哈纳在凛冽的寒风中绑牢,在一个白毛风呼啸的早晨,全队一言不发地出发了。
我们家的车队走在全队的最前头。
额吉的银发飘飘。那银发纷乱地打着她那一双严厉的目光。青牛艰难地在她手中的缰绳操纵下甩着重蹄,松木辕车达瓦吱吱地驶过坚硬的雪原。吐木勒,把牛犊子赶进车辙里!她威严地吆喝着我。入冬以来我没有见她笑过一次,在迁徙路上我已经忘了她的笑容。吐木勒!拾起那扇死羊骨头,那是干透了的,晚上浇些煤油烧茶用。我从白马背上一坠身子,捞起那副骨骸。额吉,不嫌车太沉么?我在风啸中喊道,大青牛一直在吐白沫哪。但额吉的回答是狠狠的一鞭。鞭子打在大青牛两只又滑又润的弯角之间,疲软的青牛疼得精神一振。
额吉穿着一件秋皮袍子,身材显得更加瘦削。我知道,我很清楚你心里其实有一分快乐。你虽然眼神严厉但我知道你心里苏生了那快乐。青牛在一块坑洼不平的雪地上泄劲了,愤怒的额吉用鞭子抽着它的耳梢尖。吐木勒,你用白马——不,你下马,给它踩出路来!我跳下马来,在深雪中扑通扑通地用力踏着。两条宽一尺深两尺的沟在我的毡靴子下面出现了。不,额吉,我知道你是那么盼着离开这儿,也许残酷的雪灾成全了你。我闪开路,额吉一声低喝,青牛挣着牲命,拖着沉重的达瓦大车冲了过去。四辆牛车,我们家的四辆牛车首尾揪扯着,吱吱碾着雪块,辕边上掠着风哨,从我的白马头前冲过去了。我不禁又瞟了瞟额吉那穿着薄皮袍的瘦削身影。
额吉的皮袍给了那盲流草地的阳原娘们。入冬不久的有天早上,那娘们儿在车老板的毡包门口,精光光一丝不挂地哭嚎着往雪里拱,往停在门口的戈切车底板下头的深雪里拱。“死给他哟——阎王爷门槛上等他个狗*!揍的算账哟——光屁股冻死在这雪坑里哟——”她又扑腾又打滚,扬起一片乱飞的雪粉。原来戈切逃了。戈切从苇塘里被我们哥几个教训了一场以后,就把这外来的女人领进了他那个脏包。谁若是一问,戈切就从眼镜片后头一瞪狼眼:“管得着嘛?老子乐意!去看看《李双双》去——这叫先恋爱后结婚!”一个月以后,那女人流产了。戈切一手举个酒瓶子,一手举着点燃了火的那些血糊糊的东西乱扔。那天夜里,雪原上从很远都能听见戈切狼嗥狗叫般的闹声。
启程离开召•淖尔前一夜,戈切溜走了。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他在天亮前骑了匹光背的大车马,趁黑一个人逃走了。
他逃走前抱走了这盲流娘们儿的全部衣物,为的是让那赤条条的女人无法追他。我额吉在旁边看了一阵,就把厚皮袍子脱下来,往那精光的屁股上一丢:
“住嘴,别哭了。”额吉低低地说。
那时我们正在拆包装车。额吉只说了那么一句就拉着我离开了,我们谁也没有再搭理那嚎得惊天动地的盲流娘们儿。额吉换上了这件二毛剪茬的薄皮袍;我知道从那以后她的心里便只剩下了一个目标——阿勒坦•努特格。
迁出十天以后,我们家的羊群只剩下四百来只了。在这个夏天还散满一山的一千三百多只的羊群,此刻黄溜溜脏乎乎地挤作一团,默默无声地拥挤着,踏着先被马群踏破、又被车队碾成一条硬路的车辙走着。
我的心沉重极了。我们现在是在不顾一切代价地朝着阿勒坦•努特格走。羊群每天都在死亡。狗已经吃腻了死羊肉。每头牛都像是一架蒙着皮毛的巨大骷髅。夜里狼群在不远处围成一圈嚎着,盼着我们的火光熄灭。绿莹莹的狼眼在漆黑中像一个套着我们脖颈的亮圈套。
下午,青牛垮了。
松木大车达瓦和满载的俄尼架压在青牛身上,我扔了马,和额吉一道走近它。额吉死命掰着轭木上的绳扣,但是那绳扣冻住了。大青牛安详地瘫卧着,两只琥珀般的大眼偶尔一眨。吐木勒!……掰开啦。两根高辕木翘了起来,额吉蹲下来,轻轻唤着大青牛:
“喂,起来。歇过啦,看太阳要下山。起来,喂!你不听我的话么?快,起来——喂!”
但是大青牛安详极了。它眨了一下那两块大琥珀,随即把头在雪堆里靠得更舒服些。
白蒙蒙的天空上辨不出太阳的方位。
额吉站了起来,有些慌乱地望了我一眼。你不要总是觉得我没用,额吉。她蹒跚地走了几步,咯吱咯吱地踩着秋雪。她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低垂着眼皮没有看我。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她的银发在风中抽打着她的脸颊,“丹巴——”她不喊我。
她和丹巴把我们那头红斑点的黑紫皮犍牛套进松木车。吱地一声,车轮转动了一下,倒卧的青牛被留在了原来的车位上。额吉走过来,抓过我的马,把白马的笼头系在辕木头的插榫上,“吐木勒,上马!——”她厉声喊我。我纵身上了马。“吐木勒,打马——跑!”她的声音紧急而严厉。白马在我的胯下猛地一挣,车被拽出了深雪。我一眼瞥见那头静静卧着的青牛:“额吉,……”我的声音在尖厉的风中颤着。“吐木勒!不能停!让车轮一直转——快!打马呀吐木勒!——”我噙着眼泪,疯狂地踢着白马的两腹。强健的马儿暴怒地凿着四蹄,把我身下的硬雪踢成了一片飞溅的白雨。紫黑凶恶的犍牛瞪凸出了两只鼓眼,吭吭地喘着随上了白马的步点。额吉,难道我们真把青牛扔在雪里冻死么。我们的车队在这片深雪的陷阱里挣扎出来了,车队蜿蜒着爬向前方的山顶。
额吉严厉的目光像我的命运。我气急败坏地驱马冲突着,一直没能再回头望望那头青牛,甚至没能顾上抹掉已经冻在眼眶上的泪水。
当天夜里,丹巴剥回了青牛的皮。
过了半个月,在一个路过的抗灾售粮点那里,我们用那张青牛皮换来的钱买足了茶砖、粮食,还给我的大白马买了一块二十五公斤重的豆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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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小说代表作”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代青年的“青春之歌”。知青小说不仅塑造了大批有价值的文学形象,还提供了无数历史细节和场景,呈现了一个时代的真实面貌,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和历史价值。
——著名评论家 孟繁华